绳缚面基会

从上次的面基会,一晃两个月过去了,疫情以来,一直是以“六年级”为主题的绳缚研习类型的活动,经过了一至四班之后,迎来了本次的复习沙龙

地点:广州
工具:麻绳、“O”型锁、竹竿 and so on
人物:8 persons

橙子:沙龙后随笔

祭台、温床与渐昏暗的灯光
三台中仅启动了一台空调
空气掺杂汗水和怪诡麝香
绳端勒紧,将竹竿紧紧缠绕

掌心朝内,五指紧握在胸前
——木鱼双手摆出木鱼的姿态
缚者的手拿住麻绳的彼端
竹竿和麻绳合奏安稳节拍

天堂的光晕笼罩房屋吊顶
祭坛上填满了死亡的静寂
似是惨遭戕害白鸽的阴影
抑或子宫里未降生的孩子

光晕如同帷幔从顶端垂落
灵遇见虚无却朝黑暗退缩

橙子:存在还是虚无,这是一个问题。

10月17日的绑缚沙龙实际上是我第三次参加面包组织的活动,但又是第一次见证面包上手捆绑。8月1日的六年级课程中面包更多地充当了老师这样的角色,而半个月后有浮萍大哥参与的聚会则又因为手掌受伤仅仅完成主持人的工作。接下来他足足修养了两个多月,等到手部的伤势痊愈了,才在十月份的绳缚沙龙中大展身手。这也是我第一次欣赏面包登台表演,一连两场,尤其与木鱼小姐合作的第二场演出是本次聚会的重中之重。这一场演出所展现的效果十分独特,与我之前两次参与面包组织活动所总结的绳缚体验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存在还是虚无,这是一个问题。

同样是面包所组织的六年级系列活动,这一次的沙龙和八月初那次教学活动还是有比较显著的差别。黑暗中的自我介绍以及聚会开始前的线上打卡任务被省略掉了,虽然对于和大家逐渐熟悉的我来说这些环节可能确实累赘,但反过来说,即使活动本身不需要仪式感,然而绳缚却是一项充满了仪式感的活动——焚香、更衣,以及信徒的目光;行动受限的受缚者在仪式中扮演祭品的角色,掌管仪式诸多环节且能够操纵受缚者肉体施缚者扮演祭司的角色。无论是焚烧纸张和食物的燔祭也好,更加血腥暴力却在早期社会异常频繁的牲畜、活人献祭也好;祭祀的主要目的需要祭品遭受到破坏,甚至毁灭。比方说,法国有位名叫乔治·巴塔耶的学者对于萨德的小说进行了长期研究,他在自己出版物引论中提到:“在献祭过程中,不仅要脱光衣物,还要置祭品于死地,(若献祭的祭品不是活物,那么还要用其他的方式毁坏物品)。祭品死亡,而在场者具有揭示其死亡要素的性质。这一要素很可能就是宗教史学家命名为神圣之物(le sacre)的东西。”当然我们在绳缚的活动中并不一定要求受缚者脱光衣物,更不可能要将受缚者彻底毁坏。然而我们依旧能够在绳缚的活动中找到相似的情况。绳缚活动结束以后,受缚者的皮肤上会留下极其明显的绳痕,根据受缚者和施缚者两人的偏好这些印记深浅不一(就我当前的几次体验中,萱娘和面包留下的印记较浅,班长柑阿蓝留下的印记较深,只有柯艮留下的印记让面包有机会用上了心雨随身携带的云南白药和创可贴)。绳痕所揭示的就是祭祀中对祭品身体的破坏。如果大家觉得比起古代的血腥人祭,区区淤青和破皮还远远称不上“毁灭”和“置于死地”这样夸大其词的说法。我们就可以对比一下日本流行的一种自杀仪式,早期的仪式要求自杀者在下腹部横向切一刀并将腹腔里的内脏掏出整齐地摆在面前的案板上,到了二十世纪初期,自杀者干脆只需要用纸扇在腹部虚划一下,就当是完成了整个仪式。对比起祭祀仪式中对祭品产生的破坏,绳痕也是象征性的替代。如果能够找到绳缚活动和献祭仪式两者具备的大量相似性和共通点,再联系起前文所引述巴塔耶著作的内容,我们就能够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绳缚是神圣的。

至于所谓神圣感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这里还不大方便展开讨论。不过假设大家愿意将捆绑当作一项艺术来看待,那么绳艺的本质是交流。因为艺术的本质也是交流。无论是诗歌文学,电影绘画,创作的目的都是为了向观众和读者表达创作者自己的观点,甚至希望这些观点对他人产生深远影响。如果大家不愿意把绳艺当作艺术,硬是要将它解读成色情来看待的话,那么绳缚的本质更是交流,因为在于生殖区分的情况下色情的本质目的也是为了在两情相悦的个体之间建立更加深厚的情感连结。纵使绳缚活动中施缚者与受缚者的交流何时展开、如何进行,可能尚且还不明确。不过根据我对几位绳师的采访,他们似乎确信自己需要也能够时刻掌握搭档的身体状态和情感变化,甚至有几位经验丰富的大师甚至可以不用言语交流就能够做到在绑缚中与自己的搭档进行沟通。这样的情感交流,在绳缚活动中多半是存在的,且和上文所述的祭祀仪式中双方扮演的角色类似,施缚者是主动交流的一方,而受缚者应该是被动进行交流的一方。由于我个人对自身的定位是受缚者,因此我前两次提交给面包的体验反馈都是以受缚者的视角来展开的,也就是对应了祭祀仪式中的祭品,抑或是献祭者。尽管并非所有受缚者都一定会产生和我类似的献祭体验,不过这样的献祭体验确实能给人带来一种积极的正面反馈。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以主角的口吻阐述了自己对于自我献祭行为的理解:“当然,你们把这个称为追求产生的意志,或者称为面向目标的冲动,面向更高者、更远者、更复杂者的冲动:可是这一切只是同一个东西,同一的秘密。我情愿没落,也不愿放弃这一个东西:确实,在有没落和落叶的的地方,瞧,那里就有生命在牺牲自己——为了追求强力!”牺牲的涵义,在于舍弃一部分事物而换取另外一部分的事物。因此在8月15日的绳缚活动反馈里面,我将该次反馈写成了小说的形式,将自身倒悬者的姿态延伸成为自己守灵的沃登。因为北欧神话中的奥丁自我献祭时也采取了和我当天所处类似的倒吊姿态,而且他在这次的悬挂的献祭中获取了卢恩符文的知识作为牺牲的回馈。作为祭品,并非是我在面对施缚者时获取到了知识或其他益处,而是作为献祭者的姿态进行束缚能够得到类似获取了智慧和力量的感受。这样的感受来自于行动受限和皮肤疼痛等类似于献祭行为所产生的焦虑。为了增强这种焦虑和紧迫的感觉,我也时常在受绑缚的时候试图挣脱,挣脱尝试留下的最为直观的表现就是皮肤上绳痕的印记大大加深了。绳索的限制对应的是社会学中“禁忌”的概念,尝试挣脱也意味着“僭越”的行为。巴塔耶将这种面对禁忌和尼采所言的更高者而尝试僭越所产生焦虑、紧迫、恐惧和不安等心绪形容为“改变自我时蝴蝶突破蛹壁的撕裂感”。而经过长期反复的社会活动,不只有我一个人简单地将这种撕裂感和破茧感联系在一起。“天降大任必经劳苦”这样的因果理论已经作为所有民族的共同体验加入到了可继承的集体心灵中。麻绳带来的紧缚感,即使使人痛苦的,同时也会产生使人破茧的愉悦错觉。

纵使总有一部分人习惯性地忽视掉错觉所带来的积极心理暗示,这种破茧的错觉也依旧会对受缚者产生强大的积极意义,不论受缚者是否意识到了这样的体验。至少,这样的积极意义或许对于认可“存在先于本质”者而言格外明显。因为相比起传统的本质主义者,现代存在主义者更加擅长利用自身积极的心态在生活中寻找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两种生活方式之间的差异在于:前者认可人在出生之前已经具备了“本质”,存在是某种必需的存在,即是人生来便有价值和意义,我们只需要完成自身肩负的使命即可。后者则否定了本质的存在,认定人生本来是没有意义和价值的,因此我们需要在自己的生活中不断给自己创造价值,寻求自身存在的本质。本质主义和存在主义都是现有的生活方式,从亚里士多德时代开始本质主义就占据了全世界思想中的主导地位,其影响力几乎遍布了欧亚大陆所有的古典文明社会。直到二十世纪为止,社会的观念受到了科学和工业多元化发展的巨大冲击,人们的生活方式也随之改变,无论是在学习求职还是日常生活方面,大家都面临着更多更复杂的选择。在这样独特的社会背景下,存在主义哲学应运而生,鼓励个体存在独立思考,积极丰富多样的体验,以在众多的事项中把捉自己的爱好和专长,进而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我最初接触绳缚和BDSM内容是在2019年12月平深的一场摄影展上,萱娘是当时作为摄影模特和特邀绳师驻场的嘉宾。第一场讲座的内容和与寻找自身快感有关,主讲人声称自己在一系列的换表、换车和换房后发觉消费这样能够给多数人带来快感竟然不能在自己身上奏效。最终可能在多次的体验和尝试中,他才能够确定了自己在BDSM的爱好。无需多言,通过不断地试错和改变终于在一个相对小众的领域找到了自己的爱好,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很“存在主义”的。当有些人重复“BDSM活动的参与是具有门槛”这一理念的时候,大家多半能够领会到既然绳缚本身就是一个在如今中国社会中偏冷门的一个领域,绳缚的参与者能够发掘并热爱这个领域,本来就需要比常人具备更加宽阔的视野以及更加丰富的体验——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又如何能够发现常人所不能发现的领域并从中获得乐趣呢?正因如此,绳缚活动本身就是个体针对存在价值和意义的探索的一部分。

由于存在主义主张“存在先于本质”,长期迷失在现代社会大量信息流中迟迟不能通达自身快感的存在主义者难免会滑向虚无主义的深渊。本次沙龙中大家讨论过的李银河老师很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位,5月底参加广州815绳缚活动的时候无意中在绳馆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李银河所著的《我们都是宇宙中的微尘》,这本书就对宇宙之浩瀚以及个体存在之渺小大书特书,个人也好群体也好终究难以在漫长的时光中留下任何痕迹,因此人类的存在便是无意义的。虚无主义在对于人生道路的探索路程上确凿是一项地位十分崇高的思想理论,但为了使得人生能够继续,我就个人意见便不得不和与虚无分道扬镳:正如尼采所提出著名的超人理论,认为人的所有长短期目标都理应归结成超越自身这种的唯一所求,我们寻求的价值和意义也仅与内在有关。宇宙的伟大和浩瀚也局限于在跟处于自身内部的我们进行比较的时候,假设我们要讨论一项事物要脱离自身跟外在事物比较意义和价值,如果相对于宇宙存在所谓的外在的话,人类认知的宇宙与之相比又是何等的渺小。不但如此,我们的体验和产生的改变也仅限于内在和自身。巴塔耶在叙述内在体验时开篇就说:“……我们总是误解,因为人不停地在外部寻找欲望对象。但是,与欲望对象呼应的是欲望的内在。”好比我们提出一个假设,如果我想吃面包,面包对我来说乃是外部的存在,表面上我对面包的欲望是对于自身以外存在的追求;然而这种追求的原因是我自己喜欢奶油和肉松的口感,这体现的是我自身的偏向。也就是说,除非我改掉自身内在对于奶油和肉松的喜爱,我就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吃肉松面包。

归根到底,受缚爱好于我而言体现的其实也只是存在的内在意义,尽管我现在要强调不论对于BDSM中扮演任意角色的成员以上的条件在目前所知的任何境遇下都是同时成立的。柯艮最终还是指出不赞同我对于受缚角色的吹捧行为,我在此必须要向在三次面包活动中参与过对我绑缚的两位绳师澄清一下:在绳缚活动中没有任何人是工具人!在此基础下,我才表示,受缚的体验乃是对于自身存在的体现。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文学大师阿尔贝·加缪在小说《鼠疫》中曾一度将过度参与社交活动的行为比喻成“一旦与他人沟通就难免要感染疾病”这一说法。196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存在主义代表哲学家让-保罗·萨特干脆在剧本《禁闭》中直接言明“他人即地狱”。这样摒弃外在仅注重自我的生活方式不仅没有被人认作是自私自利的习惯,反而获得了20世纪晚期一些非存在主义学者的学术支持。法国人巴塔耶将两个单独存在的个体描绘成了两个线条不相交也不连贯的闭环——这一理论无可厚非,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陌生人都并非是命运共同体,即使个别人能够通过极其强力的共情能力来与他人建立非同寻常的共同体验和情感联结,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始终要变成“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而在建立交流的同时,两个原本封闭且独立的线必须产生交点,肉体接触和共同体验产生得更多,象征着两人的线相重合之处也更多,两条原本各自独立存在的线在相交的某一瞬间变成了一条线,就如同精子和卵子在一起组成了受精卵。不过这样一来,独立的个体合二为一,原先存在的个体就不复存在,消失了,毁灭了。因此巴塔耶也得出了结论,交流的行为——浅层的交流我们还不敢保证,但能够上升到色情这一级别的交流是暴力的,合二为一的感受和错觉会对人的精神产生伤害。即便我们不去对所谓交流过程中两人是否产生了类似“合二为一”那种层面的交流体验,至少从宏观的层面来来讲,相互交流的两个人改变了对方的想法——连自身的存在建构都被改换了,好比拆掉自己身上的肋骨换一条钢钉补上打进原位,这难道还不够暴力吗?这样以来,面包和心雨都常言自己不习惯于受到多人的注视,因此进行大范围的绳艺表演时便会紧张难忍。这样的现象也能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因为他人的关注侵犯了我们的自身存在,至少侵犯了自己的隐私领域,在公众表演的场合会产生紧张的心理情绪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再回到前文中存在主义者对于他人的态度上来,让-保罗·萨特在自己的成名之作《存在与虚无》里就专门开辟了“与他人的关系”这么一个章节,其中第一个小标题是“对待他人的第一种态度:爱、语言、受虐色情狂”:“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把他人揭示为注视,从这种看法出发,我们就应该承认我们是在占有的形式下体会到我的不能把握的为他的存在。我被他人占有;他人的注视对我赤裸裸的身体进行加工,它使我的身体诞生、它雕琢我的身体、把我的身体制造为如其所是的东西,并且把它看作我将永远看不见的东西。他人掌握了一个秘密:我所是的东西的秘密。他使我存在,并且正是因此占有了我,并且这种占有不是别的,只是意识占有了我。”在被缚体验中,缚者的注意力格外集中在我的身上,甚至通过注视之外更加直接的方式雕琢我的身体、把我的身体制造为如期所示的东西。因为马丁·海德格尔将能够领会自身存在且对此发出质疑的人单独划分为“此在”,在生存论和生活方式中此在的独特地位与之前提到尼采的“超人”是相似的。对于存在的感受和我在前几次反馈中提到超越自我的破茧感是紧紧相连的,我对于被缚的追求也正是这种增强的存在感受的体会。

然而本次沙龙中面包与木鱼搭档的绳缚表演则又揭示了与我把捉到“存在”完全相反的体会,这种虚无的呈现一度使我陷入到了二律相悖的疑惑之中。存在与虚无的矛盾并非完全不可调和,如果在此之前,我们从哲学和生活的角度看上去这两大概念都彼此相对,然而在绳缚的体验中未必如此。

柯艮和心雨在活动开始后各自利用了大约十五分钟的时间完成了各自的演示,接着在下午四点钟后护理在完成了与周洁搭档的一场吊缚后因要事先行离场,面包在绑缚进行到高潮之前还完成了一场对我的地面捆绑。受缚者柯艮和木鱼先后更衣——按照心雨的说法,两位小姐的长相和体态原先就相似得很,让他在活动进场的一时竟然分辨不出来;在更换了搭配妥当的白色服饰后,两人之间的合作似乎也从视觉层面上来说就更具有默契性了。表演开始之后场地的背景音乐也转变了风格,活动开场时的音乐应该是柯艮负责准备的,她可能直接沿用了8月1日六年级课程所使用的歌单。不过既然表演时的背景音乐确实和之前的差异分明,我们姑且可以相信面包为这次演出专门准备了独特的配乐。除了声音方面的预先准备,针对鼻子的官能,气味上面包也下足了功夫。他在演出正式开始之前点了一支香,翠绿色的香炉大致巴掌大小,可以让人一手托住。不过捆绑进行没多久的时候,观众和演员就一致表达对麝香气味有些不太适应,为了大家的舒适体验,面包最终还是把香熄了。房屋的空间十分宽敞,算上二楼的面积酒店房间大概有八十到九十平方米。悬挂在墙上的三台空调最初只启动了其中的一台或者两台,最初的时候屋子里面的气温比较闷热,但是到了后来无论是温度还是味道的问题都得到了妥善的解决。面包最初的演出思路应该是要将柯艮和木鱼两位受缚者同时悬挂吊离地面,由于施缚者在两个月前受过伤,心雨还担心过他手部的伤势是否会反复的情况。局面的进展算不上完美,因为由于温度、气味、身体状态以及其他因素的影响柯艮终于在表演进行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退出了面包的演示,面包在完成与木鱼合作的捆绑时依旧触发了手上的老伤,所幸最后心雨随身携带的药品终究还是没有派上用武之地。

绳缚表演的现场形成了独特的氛围,在这种独一无二气氛的压制下,我、心雨以及周洁的言语交流都没有对场上的施缚受缚双方产生负面影响。舞台上灯光、音乐以及演员肢体动作所传递给观众的感受竟出奇意料的一致,一种近乎于存在感被完全消除的境遇所带来的静谧。在我们当时所处的环境,这种体验本身容易被正在畅聊的三位观众所忽略。只不过这种与我之前所作有关绳缚思考的理解近乎背道而驰的景象首当其冲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接下来这种奇妙的诡异感开始影响了房间内所在的每一个人——我不知道围在二楼窗帘后面休息的柯艮是不是也能体验到舞台上的变化,至少除开沙发上坐着的三位,在活动结束以后依照目前面包公布的三张活动影像来看——本次沙龙的专业摄影项老师显然也领会到了这种沉寂情绪的共鸣,活动中大家唯一的一张合照被项老师创作成了独具一格的灵异风格。

木鱼的小臂合拢被约束在胸前,掌心相对并朝内侧,双拳虚握,呈虔诚祈祷状姿态。这个姿势很适合她的名字。没有捆绑行为中多见的挣扎、喘息、颤抖和呻吟,她在一动不动近乎完全静止的状态被缓缓升起,亦如纳博科夫长诗《微暗的火》中那惨遭杀害的连雀的阴影,又似是那与血黑色虚空形成可怖对比喷涌出的白色喷泉。静谧到连呼吸声都难以被人察觉,静止到连胸口的起伏都无法为人注意,与生的喷薄相对,被绑缚的木鱼身上传递出了一种死的寂静。

巴塔耶在《色情》一书中认定“色情是对生的最高赞许”,而我眼中的绳缚也本应如此。体会到自身存在的存在,通达超越自我的感受;这不就是对与生的极致追求吗?为何在另外的一场绳缚演示中能够透现出如此强烈浓厚的死亡气息?我瞧瞧地跟心雨说,认定木鱼此刻的状态简直已经跟活人不相类似;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对于木鱼所摆出像祈祷一样的木鱼姿态,此刻还借由一股绳索连接在竹竿上,缓缓上升的状态;周洁认为她此刻看上去像是刚刚降生的婴儿。随着我们停止交流,仪式感的共同体验在众人之间变得非常强烈。婴孩在光芒照耀中降生的景象给予了大家一种与世俗相对的神圣感。这种神圣感与我所述说的虚无感没有冲突,因为与世俗对立的神圣本质上是一种恐怖的体验。当我们走进空间巨大的圣堂,聆听万人整齐划一的祈祷,所谓神圣体验正是这种近乎恐怖的震撼感。而这种恐怖的本质在于此刻或许出自人类对于虚无的恐惧,对于死亡的恐惧。周洁在受缚领域中于我而言肯定是前辈,她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给了我有关虚无和死亡之间联系的启示。要知道虚无的定义就是“不存在”,对于人类社会而言最显著最直观的虚无或不存在就是死亡。死亡是虚无的一种表现形式,我们针对于这种虚无和不存在创造了来世、转轮、轮回以及转生等概念,以确切存在的事物来填补这种对于死后世界的空白,但这显然都不能消除人类对于死亡的畏惧。尸体就是虚无的具象化,人类的丧葬习俗似乎可以追溯回世界上最早出现人类活动痕迹的年代,这足以体现早期的人类便对虚无、尸体以及死亡有着莫深的忌讳。众多的人文社会科学学者将目光过度地焦距在有关死亡的研究上,实际刨除生命结束后的死亡阶段,我们还有一段的存在体验是与虚无直接相连的——婴儿降生的时刻并非是安静的,产房中永远充斥着分娩者的呻吟以及新生儿的哭声,各种复杂的声源和信息交杂在一起;组成一幅与我们当前所见的寂寥景象完全不同的画面。

与其描绘木鱼的姿态如同出生之婴儿,不如在这个解释上做一点小小的修正,悬于虚空与施缚者以一股绳索作为连接,木鱼此刻实际是一只尚未降生,仍依寓于母体的胎儿。严格地来讲,出生之前的人和死亡之后的人一样,同样处于虚无的领域里面。甚至从包括我国在内大多数国家的法律角度来看,尚未坠地的婴儿也不被赋予公民的基本权利——除非这个国家在当今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仍旧禁止堕胎。如果现场的观众有人接触过小岛秀夫的《死亡搁浅》,可能会发现这个画面和游戏概念图上的搁浅物十分类似,搁浅物神圣有着类似绳索一般的脐带连接着活人的世界,或者说连接着存在的世界。木鱼身上的绳索可以被揭示脐带,胎儿的脐带使其与母体相连,是胎儿作为不存在与母体作为存在之间的桥梁,而麻绳则使木鱼作为受缚者与仪式中主体施缚者相接通。与之前我所经历过的绳缚类似凡人从神祇处获得权力的圣婚仪式有所差别,这一场表演中面包所处的地位和祭司一职有了巨大的变化,他在这场活动中扮演的应该是即将分娩的母亲角色。而其他的舞台效果作为背景物的填充:凝固感十足的暖色调昏暗灯光替代了包裹胎儿的羊水,通过一股绳索的两端分别连接施缚者与受缚者的竹竿替代了子宫中为胎儿提供营养的胎盘。

如果面包和木鱼的这场演出能够被当作一场分娩仪式的象征,那么此前困扰良久的存在与虚无两种感受不可调节的难题就得以迎刃而解。胎儿的新生,是一种从不存在到存在的过渡。回到存在主义哲学家让-保罗·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有关受虐者和受缚者的解释:“我被他人占有;他人的注视对我赤裸裸的身体进行加工,它使我的身体诞生、它雕琢我的身体、把我的身体制造为如其所是的东西……”施缚者在绳缚的活动中对受缚者进行了塑造,同时也对受缚者的存在建构产生了最直接和显著的解构和改变。

之前我对于绳缚的解析更多地侧重于交流,却忽略了交流中产生的塑造影响,确切地说,我并非完全没有考虑塑造的问题,而仅仅是先从自身的立场和角度上分析了受虐者对于施虐者的塑造:在诸多经典的受虐文学中,以莫索克的《穿裘皮的维纳斯》和谷崎润一郎的《痴人之爱》中,受虐一方的角色虽然在关系中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但经过一系列的举措最终对另一方造成了显著的影响。施缚与受缚双方在绳缚行为中的诉求能够体现且也只能够满足自身内在的欲望,不过双方在深度的精神层面交流状态下心灵通过共同感受所连接在一起,因此双方都应该在绳缚进行的过程中受到来自对方的改变,我们也就不能简单地把其中一方称之为满足对方欲望的“工具人”。包括绳缚的搭档关系在内,任何一段良好的社交关系都应该促进双方相互影响,共同进步;这样种类的社交关系比起简单满足双方快感的关系要更进一步。只不过经过对面包和木鱼合作表演的一次观察,或许可以意识到绳缚关系中缚者对于受缚的影响力甚至已经超越了“改变”这个词语的形容范围,理应替换成“塑造”、“创造”,抑或是萨特所说“诞生”这一类表示程度更强烈的词语。我曾一度感受到的虚无感,正是从诞生这样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仿佛光从黑暗里被开辟出来。